孫過庭《書譜》
水墨紙本手卷26.5×900.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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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譜卷上 吳郡孫過庭撰
夫自古之善書者,漢魏有鍾張之絕,晉末稱二王之妙。王羲之云:「頃尋諸名書,鍾、張信為絕倫,其餘不足觀。」可謂鍾、張云沒,而羲、獻繼之。又云:「吾書比之鍾、張:鍾當抗行,或謂過之;張草猶當雁行。然張精熟,池水盡墨,假令寡人耽之若此,未必謝之。」此乃推張邁鍾之意也。考其專擅,雖未果於前規;摭以兼通,故無慚於即事。
評者云:「彼之四賢,古今特絕。而今不逮古,古質而今妍。」夫質以代興,妍因俗易。雖書契之作,適以記言,而淳醨一遷,質文三變,馳鶩沿革,物理常然。貴能古不乖時,今不同弊,所謂「文質彬彬,然後君子。」何必易雕宮於穴處,反玉輅於椎輪者乎!
又云:「子敬之不及逸少,猶逸少之不及鍾、張。」意者以為評得其綱紀,而未詳其始卒也。且元常專工於隸書,百英尤精於草體,彼之二美,而逸少兼之。擬草則餘真,比真則長草;雖專工小劣,而博涉多優;總其終始,匪無乖互。謝安素善尺牘,而輕子敬之書。子敬嘗作佳書與之,謂必存錄。安輒題後答之,甚以為恨。安嘗問敬:「卿書何如右軍?」答云:「故當勝。」安云:「物論殊不爾。」子敬又答:「時人那得知!」敬雖權以此辭,折安所鑒,自稱勝父,不亦過乎!且立身揚名,事資尊顯,勝母之里,曾參不入。以子敬之豪翰,紹右軍之筆札,雖復粗傳楷則,實恐未克箕裘。況乃假託神仙,恥崇家範,以斯成學,孰愈面墻!後羲之往都,臨行題壁。子敬密拭除之,輒書易其處,私為不惡。羲之還見,乃歎曰:「吾去時真大醉也!」敬乃內慚。是知逸少之比鍾、張,則專博斯別;子敬之不及逸少,無或疑焉。
余志學之年,留心翰墨,味鍾、張之餘烈,挹羲、獻之前規,極慮專精,時逾二紀。有乖入木之術,無間臨池之志。觀夫懸針垂露之異,奔雷墜石之奇,鴻飛獸駭之資,鸞舞蛇驚之態,絕岸頹峯之勢,臨危據槁之形。或重若崩雲,或輕如蟬翼。導之則泉注,頓之則山安。纖纖乎(似初月之出天涯,落落乎)猶眾星之列河漢。同自然之妙有,非力運之能成。信可謂智巧兼優,心手雙暢,翰不虛動,下必有由。一畫之間,變起伏於峯杪;一點之內,殊衄挫於毫芒。況云積其點畫,乃成其字;曾不傍窺尺犢,俯習寸陰。引班超以為辭,援項籍而自滿,任筆為體,聚墨成形,心昏擬效之方,手迷揮運之理,求其妍妙,不亦謬哉!
然君子立身,務修其本。楊雄謂:「詩賦小道,壯夫不為。」況復溺思豪氂,淪精翰墨者也!夫潛神對奕,猶標坐隱之名;樂志垂綸,尚體行藏之趣。詎若功宣禮樂,妙擬神仙,猶埏埴之罔窮,與工鑪而並運。好異尚奇之士,翫體勢之多方;窮微測妙之夫,得推移之奧賾。著述者假其糟粕,藻鑒者挹其菁華。固義理之會歸,信賢達之兼善者矣。存精寓賞,豈徒然與。
而東晉士人,互相陶淬。至於王、謝之族,郗、庾之倫,縱不盡其神奇,咸亦挹其風味。去之滋永,斯道愈微。方復聞疑稱疑,得末行末。古今阻絕,無所質問。設有所會,緘秘已深。遂令學者茫然,莫知領要,徒見成功之美,不悟所致之由。
或乃就分布於累年,向規矩而猶遠。圖真不悟,習草將迷。假令薄解草書,粗傳隸法,則好溺偏固,自閡通規。詎知心手會歸,若同源而異派;轉用之術,猶共樹而分條者乎?加以趁變適時,行書為要;題勒方幅,真乃居先。草不兼真,殆於專謹;真不通草,殊非翰札。真以點畫為形質,使轉為情性;草以點畫為情性,使轉為形質。草乖使轉,不能成字;真虧點畫,猶可記文。迴互雖殊,大體相涉。
故亦傍通二篆,俯貫八分,包括篇章,涵泳飛白。若豪氂不察,則胡越殊風者焉。至如鍾繇隸奇,張芝草聖,此乃專精一體,以致絕倫。伯英不真,而點畫狼藉;元常不草,使轉縱橫。自茲已降,不能兼善者,有所不逮,非專精也。雖篆隸草章,工用多變,濟成厥美,各有攸宜。篆尚婉而通,隸欲精而密,草貴流而暢,章務檢而便。然後凜之以風神,溫之以妍潤,鼓之以枯勁,和之以閑雅。故可達其情性,形其哀樂。驗燥濕之殊節,千古依然;體老壯之異時,百齡俄頃。磋呼,不入其門,詎窺其奧者也!
又一時而書,有乖有合,合則流媚,乖則雕疎。略言其由,各有其五:神怡務閑,一合也;感惠徇知,二合也;時和氣潤,三合也;紙墨相發,四合也;偶然欲書,五合也。心遽體留,一乖也;意違勢屈,二乖也;風燥日炎,三乖也;紙墨不稱,四乖也;情怠手闌,五乖也。乖合之際,優劣互差。得時不如得器,得器不如得志。若五乖同萃,思遏手蒙;五合交臻,神融筆暢。暢無不適,蒙無所從。當仁者得意忘言,罕陳其要;企學者希風敘妙,雖述猶疎。徒立其工,未敷厥旨。不揆庸昧,輒效所明。庶欲弘既往之風規,導將來之器識,除繁去濫,覩迹明心者焉。
代有《筆陣圖》七行,中畫執筆三手,圖貌乖舛,點畫湮訛。頃見南北流傳,疑是右軍所製。雖(則)未詳真偽,尚可發啟童蒙。既常俗所存,不藉編錄。至於諸家勢評,多涉浮華,莫不外狀其形,內迷其理,今之所撰,亦無取焉。
若乃師宜官之高名,徒彰史牒;邯鄲淳之令範,空著縑緗。暨乎崔、杜以來,蕭、羊已往,代祀緜遠,名氏滋繁。或藉甚不渝,人亡業顯;或憑附增價,身謝道衰。加以糜蠹不傳,搜秘將盡;偶逢緘賞,時亦罕窺;優劣紛紜,殆難覶縷。其有顯聞當代,遺跡見存,無俟抑揚,自標先後。
且六文之作,肇自軒轅;八體之興,始於嬴政。其來尚矣,厥用斯弘。但今古不同,妍質懸隔,既非所習,又亦略諸。復有龍蛇雲露之流,龜鶴花英之類,乍圖真於率爾,或寫瑞於當年。巧涉丹青,工虧翰墨,異夫楷式,非所詳焉。
代傳羲之與子敬《筆勢論》十章,文鄙理疎,意乖言拙,詳其旨趣,殊非右軍。且右軍位重才高,調清詞雅,聲塵未泯,翰牘仍存。觀夫致一書,陳一事,造次之際,稽古斯在。豈有貽謀令嗣,道葉義方,章則頓虧,一至於此?又云與張伯英同學,斯乃更彰虛誕。若指漢末伯英,時代全不相接;必有晉人同號,史傳何其寂寥?非訓非經,宜從棄擇。夫心之所達,不易盡於名言;言之所通,尚難形於紙墨。粗可髣髴其狀,綱紀其辭。冀酌希夷,取會佳境;闕而末逮,請俟將來。
今撰執使轉用之由,以祛未悟。執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,使謂縱橫牽掣之類是也,轉謂鉤環盤紆之類是也,用謂點畫向背之類是也。方復會其數法,歸於一途。編列眾工,錯綜群妙。舉前人之未及,啟後學於成規。窺其根源,析其枝派。貴使文約理贍,跡顯心通;披卷可明,下筆無滯。詭辭異說,非所詳焉。
然今之所陳,務稗學者。但右軍之書,代多稱習,良可據為宗匠,取立指歸。豈惟會古通今,亦乃情深調合。致使摹蹋日廣,研習歲滋。先後著名,多從散落,歷代孤紹,非其效與?
試言其由,略陳數意:止如《樂毅論》、《黃庭經》、《東方朔畫贊》、《太史箴》、《蘭亭集序》、《告誓文》,斯並代俗所傳,真行絕致者也。寫《樂毅》則情多怫鬱,書《畫贊》則意涉瓌奇,《黃庭經》則怡懌虛無,《太史箴》又縱橫爭折。暨乎蘭亭興集,思逸神超;私門誡誓,情拘志慘。所謂涉樂方笑,言哀已歎。豈惟駐想流波,將貽嘽緩之奏;馳神睢渙,方思藻繪之文。雖其目擊道存,尚或心迷義舛。莫不強名為體,共習分區。豈知情動形言,取會風騷之意;陽舒陰慘,本乎天地之心。既失其情,理乖其實,原夫所致,安有體哉!
夫運用之方,雖由己出,規模所設,信屬目前。差之一豪,失之千里。苟知其術,適可兼通。心不厭精,手不忘熟。若運用盡於精熟,規矩諳於胸襟,自然容與徘徊,意先筆後,瀟灑流落,翰逸神飛。亦猶弘羊之心,預乎無際;庖丁之目,不見全牛。嘗有好事,就吾求習。吾乃粗舉綱要,隨而授之。無不心悟手從,言忘意得。縱未窮於眾術,斷可極於所詣矣。
若思通楷則,少不如老;學成規矩,老不如少。思則老而愈妙,學乃少而可勉。勉之不已,抑有三時;時然一變,極其分矣。至如初學分布,但求平正;既知平正,務追險絕;既能險絕,復歸平正。初謂未及,中則過之,後乃通會。通會之際,人書俱老。
仲尼云:「五十知命,七十從心。」故以達夷險之情,體權變之道。亦猶謀而後動,動不失宜;時然後言,言必中理矣。是以右軍之書,末年多妙。當緣思慮通審,志氣和平,不激不厲,而風規自遠。子敬已下,莫不鼓努為力,標置成體,豈獨工用不侔,亦乃神情懸隔者也。
或有鄙其所作,或乃矜其所運。自矜者將窮性域,絕於誘進之途;自鄙者尚屈情涯,必有可通之理。磋乎,蓋有學而不能,未有不學而能者也。考之即事,斷可明焉。然消息多方,性情不一。乍剛柔以合體,忽勞逸而分驅。或恬憺雍容,內涵筋骨;或折挫槎枿,外曜鋒芒。察之者尚精,擬之者貴似。況擬不能似,察不能精。分布猶疎,形骸未撿。躍泉之態,未睹其妍;窺井之談,已聞其醜。縱欲唐突羲獻,誣罔鍾張,安能掩當年之目,杜將來之口!慕習之輩,尤宜慎諸。
至有未悟淹留,偏追勁疾;不能迅速,翻效遲重。夫勁速者,超逸之機;遲留者,賞會之致。將反其速,行臻會美之方;專溺於遲,終爽絕倫之妙。能速不速,所謂淹留;因遲就遲,詎名賞會。非其心閑手敏,難以兼通者焉。
假令眾妙攸歸,務存骨氣。骨既存矣,而遒潤加之。亦猶枝幹扶疎,淩霜雪而彌勁;花葉鮮茂,與雲日而相暉。如其骨力偏多,遒麗蓋少,則若枯槎架險,巨石當路,雖妍媚雲闕,而體質存焉。若遒麗居優,骨氣將劣,譬夫芳林落蕊,空照灼而無依,蘭沼漂萍,徒青翠而奚托。是知偏工易就,盡善難求。
雖學宗一家,而變成多體,莫不隨其性欲,便以為姿。質直者則徑侹不遒,剛佷者又倔強無潤,矜斂者弊於拘束,脫易者失於規矩,溫柔者傷於軟緩,躁勇者過於剽迫,狐疑者溺於滯澀,遲重者終於蹇鈍,輕瑣者淬於俗吏。斯皆獨行之士,偏玩所乖。
《易》曰:「觀乎天文,以察時變;觀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。」況書之為妙,近取諸身。假令運用未周,尚虧工於秘奧;而波瀾之際,已浚發於靈台。必能傍通點畫之情,博究始終之理,鎔鑄蟲篆,陶均草隸。體五材之並用,儀形不極;象八音之迭起,感會無方。
至若數畫並施,其形各異;眾點齊列,為體互乖。一點成一字之規,一字乃終篇之准。違而不犯,和而不同;留不常遲,遣不恒疾;帶燥方潤,將濃遂枯;泯規矩於方圓,遁鉤繩之曲直;乍顯乍晦,若行若藏;窮變態於毫端,合情調於紙上;無間心手,忘懷楷則。自可背羲獻而無失,違鍾張而尚工。
譬夫絳樹青琴,殊姿共豔;隋殊和璧,異質同妍。何必刻鶴圖龍,竟慚真體;得魚獲兔,猶恡筌蹄?聞夫家有南威之容,乃可論於淑媛;有龍泉之利,然後議於斷割。語過其分,實累樞機。
吾嘗盡思作書,謂為甚合,時稱識者,輒以引示。其中巧麗,曾不留目;或有誤失,翻被嗟賞。既昧所見,尤喻所聞;或以年職自高,輕致陵誚。余乃假之以湘縹,題之以古目,則賢者改觀,愚夫繼聲,競賞豪末之奇,罕議鋒端之失。猶惠侯之好偽,似葉公之懼真。是知伯子之息流波,蓋有由矣。
夫蔡邕不謬賞,孫陽不妄顧者,以其玄鑒精通,故不滯於耳目也。向使奇音在爨,庸聽驚其妙響,逸足伏櫪,凡識知其絕群,則伯喈不足稱,伯樂未可尚也。至若老姥遇題扇,初怨而後請,門生獲書几,父削而子懊,知與不知也。夫士屈於不知己,而申於知己。彼不知也,曷足怪乎!
故莊子曰:「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。」老子云:「下士聞道,大笑之。不笑之,則不足以為道也。豈可執冰而咎夏蟲哉!」自漢魏已來,論書者多矣,妍蚩雜糅,條目糾紛。或重述舊章,了不殊於既往;或苟興新說,竟無益於將來。徒使繁者彌繁,闕者仍闕。今撰為六篇,分成兩卷,第其工用,名曰《書譜》。庶使一家後進,奉以規模。四海知音,或存觀省。緘秘之旨,余無取焉。
垂拱三年寫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