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 藝林中的交往及生活情趣

能事豈惟工水石 廣交應已盡才賢

李研山同時是一個書法家和詩人。他的書法和詩並不是從屬於他的繪畫的產物,而是與之並駕齊驅的成就,他曾自評說:「書勝於畫,畫勝於詩。」其實,在他的成名過程中,他首先是一個書法家和詩人,然後才是一個畫家。這可能因為寫字和作詩較少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,容易利用好些早年業餘零碎的時間來練習和構思。

無論那一方面,他都是首先着重基礎的訓練,他花了不少時間去認真臨摹各類的碑帖,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時間去練習他的「基本功」。他在書法的傳統認識和藝術觀點上,都認為是「書畫同源」、「書與畫一」、「書法即畫法所在」。這是有鑒於書畫所需要的材料和工具、所使用的表現方式,所要求的神韻都大致相同的緣故。大體上說,中國的書法和繪畫是互為基礎、相輔相成的藝術。

對於他的詩書方面的評論歸結起來是:「其書法出入於唐晉之間,詩詞有六朝人風格」。「詩則清逸深醇,書則秀研婀娜」。「書法工行草,舉凡十七帖,孫過庭書譜,於公餘輒隨筆臨習,手與神合,功力精湛。」劉草衣對他的詩書畫綜合論述說:「其畫卓造,其書亦清,詩亦畫,神裡互契,而畫則為詩心書法所融會。蓋東坡作書如見畫、摩詰畫有詩、詩有畫之道,研山備焉,故能抒逸而通神也。」

在書法方面,除了個人取得的優異成績之外,在書法發展和傳統繼承源流等學術問題上,他也是下過一番研究工夫的。最可惜的是,他只是將研究所得,口頭上向人分析和解說,或者應用到古代書畫的評鑑工作上,而沒有作過系統性的文字記述。至於他的詩,則多半是往來酬唱之作,寫在畫上,或者寫給詩人朋友們,也沒有積累起來編輯成册。雖然藝林朋友盛讚他的書法和詩的成就,但是他似乎只是視之為一時的詩文遊戲,所以沒有像對畫那樣勤於創作和妥善保存。

圖章金石也是他十分注重和深感興趣的。李研山共有印章約一百七十件,皆出自名家之手,以張祥凝、馮康侯、鄧爾雅等人所刻者最多,而陳協之也曾為他刻了好幾個名章和閒章。據說年青時他曾動手自己去篆刻,但似乎這門手藝非其所長,所以便放棄了。

李研山珍藏的古代紫砂壺之一

除卻詩、書、畫、印章之外,他的主要生活內容和情趣大概還有兩大方面,一是以談論詩文畫藝為基礎的社會關係和交遊活動,二是收藏和評鑑古代文物,包括書畫卷籍、美術工藝品等等。

李研山認識的朋友很多、很廣泛,大部份都是各方面的知名人士。彼此的友誼主要是通過「以文會友」的方式建立起來的,以談詩論藝為話題,多談共同愛好,少談共同利益,因此比較容易保持着「君子之交淡如水」般的高雅關係。「以文會友」有兩類形式:(一)交換作品,往返酬唱。交換的包括扇面、册頁、詩稿等。經過多年的積累,李研山存有這類交換作品達百餘件,其作者都是著名的書畫家、詩人,包括當代名家如黃賓虹、張大千、溥心畬、陳協之、林直勉、馮印雪、于右任、鄧芬、盧子樞、馮康侯、馮湘壁、張谷雛、李吹萬、趙少昂、李仙根、陳荊鴻、黎心齋、冼玉清、梁簡能、周千秋、鄧爾雅、吳子復、羅叔重、沈仲強、陳方、李鳳公、王秋湄等人。(二)正式和非正式的雅集。歷史上有名的《蘭亭詩序》和《春夜宴桃李園序》就是這類雅集的記述。李研山自「顒園雅集」以來,大概也消磨了不少時間在這這類活動上。這些雅集雖有不少是「名公巨卿」所召集的,但有更多是藝術家們所自發組織的,尤其是一時興之所至、臨時聚集而成的。這些活動既促進了經驗交流,又豐富了生活情趣,有利於參與者的詩文書畫水平的共同提升。

長久以來,這些「以文會友」的活動都是典型的中國書畫家、詩人們,以至詩畫的愛好者們主要的生活情趣和內容,至今猶存。其中以小品形式互相致送自己的詩文書畫作品的習慣,據說已經也流行了五、六個世紀以上。

李研山同時是一個權威的文物評鑑家。他自青年起便愛好玩賞、收藏和評鑑古代書畫文玩。數十年來,在有意與無意中,憑他的眼光和學識,經常會有意外的收獲。到處去搜尋文物,早成為他的生活當中主要情趣之一。北京的琉璃廠、廣州的文德路、香港的嚤囉街、澳門的蘭桂樓,以至戰時各種地攤,都是他樂於徘徊的地方。如果偶而發現心儀的藝術品,即使節衣縮食也要買回來。這些經他評鑑認為可藏的書畫文玩他看得最重要,至於常人眼中認為重要的東西諸如金銀珠寶、房屋汽車等等他反而有錢時也不買。他還有一個特點,就是只買不賣,從來不憑自己在文物評鑑方面的本事去做文物生意圖利。

被李研山偶然發現和權威鑑定的國寶真跡:元四大家之一吳鎮的代表作《草亭詩意圖》
現藏於美國克里夫蘭美術博物館,水墨紙本手卷,23.8×99.4公分。
卷首的收藏鉨印中,右起第二列最下者即為李研山之印章「雙銕笛樓」,第三列上起第五者為其另一印章「研山心賞」。

在收藏和評鑑古代書畫文玩上,經常出現不少有趣的逸事。其中最富戲劇性的逸事就是在一九五零年他無意中發現了吳鎮的《草亭詩意圖》。當時這卷畫已經在思豪酒店的畫廊中被閒放了多時,不少字畫商人、書畫名家看過後,都認為是價值不大的偽作,所以無人問津。大家都說這卷畫紙色灰暗,筆墨似極尋常,卷末題句亦精神不顯。李研山展開畫卷之後,一邊看一邊手在發抖,立刻決定先買回來再查著錄,最後鑒證這是一件真跡。他說:「吳仲圭的畫,輒以遊戲出之,草率是很自然的事,而且草書極難偽作,字小而行筆流暢,連腕發力,極為含蓄有致,非老手不能。認為此卷是贗品的人就是不了解吳鎮的畫法與書法所致。」道理愈說愈多,藏家們和書畫家們信服了,他像法官判案一樣,宣判《草亭詩意圖》為真跡,而且是吳鎮這位元代大畫家的一幅很有意義的代表作。經這個權威的藝術法官宣判之後,此畫身價一夜之間暴漲何止千倍,哄動了整個香港藝林。於是大家爭相要來觀看他所發現的寶物。對文物一向只買不賣的李研山,從來沒有打算將《草亭詩意圖》出售。遺憾的是,在一九五二年此畫被熟人以借閱的名義從他手中騙走了,多年後輾轉被美國克里夫蘭美術博物館以重金收購,保存至今。

這件逸事發生之後,他作為權威書畫評鑑家的聲名不脛而走。好些要買古書畫的人都來向他請教,著名香港藏家「至樂樓」的何耀光就是其中常來請教者之一。從他的日記本中可以看到一大堆「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拿某某作品來」這樣的記錄,和「此乃真跡」、「實偽作也」、「不值一觀」、「平常耳」等等各式各樣的評語。

對於文房用品如硯台、色盒、筆筒、古墨等等,他也是一個豐富的精品收藏家。對於砂壺,他與黃賓虹、張谷雛等畫家同為著名的研究和愛好者,明代以來名家的名作珍藏也不少。

數十年來他累積了不少古代名家書畫真跡、珍貴文玩等等。可以想像在積累和品鑑的過程中,他會消磨和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。這一大批東西代表着他一生的整個嗜好和生活情趣,尤其他的下半生,除了詩書畫、金石文玩、雅集之外,幾乎再沒有其他東西足以花費或者消磨他的時間,而飲酒和賭博更是他一生中碰也不去碰的事。